第18章 囊中羞涩(1/1)
柳暮江住进苏家的家庙已有四五日了,苏承和与他甚是投缘,便也搬来家庙同住,还说过几日带他去拜见祖父苏长青。
这日,柳暮江如往常一般早早起来,便信步在庭中四处走走。晨露微曦,苏家家庙中松柏依依,苍翠碧绿,习习树荫连成一片,很是凉爽。他沿着甬道随意走着,并不像其余赶考的学子那般急着回去温书。
柳暮江自幼聪敏好学,一目十行,过目能诵,经史策论早已成竹在胸。只是他深知在这城高水深的都城里,仅凭借一身才华是成不了事的,总要结交人脉,若是能在应试前攀附一位举足轻重的恩师,则会事半功倍。
如今在他精心算计之下,幸得上天垂怜,令他在金陵有意结识了苏长青的长孙苏承和,这才有了天觉寺探望诗友的一出戏。若是通过苏承和能拜会掌管科举多年的翰林学士苏长青,再以自己的锦绣文章,定能殿试高中。一旦得了圣上的赏识,方能步入仕途,他便有机会查明当年父亲蒙冤枉死的真相。
想到已故去的父亲,柳暮江闭目吐出一口浊气,为父亲昭雪之事已压在心头数年了,他的心早已被磨得生了锈,失了棱角,甚至连钝痛都感觉不到了。只是现如今离案发当时的关键之人越来越近,他反而觉得愈发沉重,往事更是如巨石一般压得他喘不过气来。他这几日一闭眼便能梦见当年父亲嘴角涌出的鲜血,和母亲绝望的泪眼。父亲瘦弱的肩上扛着沉重的枷锁,被狱卒赶着踉跄走出城门的背影,便是留给他的最后一幕。
他时常从梦中惊醒,满头大汗,哆嗦着披衣而起,只能在孤寂的月光下一遍遍默背着父亲当年教给他的诗文,以平复心绪。只是每每白日来临,从外头看来,无人察觉他的彻夜难眠,在外人眼里柳暮江永远神色平静,眉目清淡,举止得体,端的是一位浊世翩翩公子。
不知不觉间,柳暮江走到了苏家的祠堂门口,只见一大清早,祠堂中就有一个洒扫的身影。
此时下人们还未起身,柳暮江静观此人的背影颇为眼熟,身量纤弱,美颈修长,秀发垂于肩头,正心不在焉地扫去供桌上的灰尘,这正是曾在药铺和苏府见过的苏家二房之女苏若。
苏若此时眼底一片淤青,显然是接连几日都未睡好。苏家家规,女眷每五日轮流清扫祠堂,男子则是跪拜祖宗牌位,以示后人对祖上的尊崇孝道。今日轮到苏若洒扫,可她的心头却很是郁闷。
原本想出了接近清欢楼念奴姑娘的门路,她很是兴奋,夜以继日废稿无数,方才画出了一支令她满意的步摇图。然而图纸画好了,接下来的消息却犹如一盆冷水将她浇得心肺冰寒。
苏若拿着图纸去都城几个有名的头面铺子打听,一问之下,吓了一跳,若是按照她的要求打造这支步摇,各色金丝、宝石再加上手艺,首饰工匠开口便要价一百两,即便是最便宜的也得八十两。
可如今苏若手中只有母亲容氏最后的嫁妆,已不足五十两银子,还要留待以后母女俩的生计开销,万万动不得。这仓促之间,能去哪里筹钱呢?
眼看着外祖父的身子越来越虚弱,只怕根本熬不过这个暑月,逼迫苏廷柏和离之事迫在眉睫,可一文钱难死英雄汉,更何况苏若一介弱女子,又无父兄帮衬,无论如何也无法度过眼前的难关。
苏若失神地看着眼前一道道苏家的祖宗牌位,不禁有些万念俱灰。她自从噩梦中醒来,奋力挣扎,费尽心机,只为扭转悲剧的命运,难道到头来还是要落得一场空吗?为何上天如此不公?她与母亲只不过是想要活的像个人罢了,就连如此卑微的愿望也要被生生掐灭。
苏若满腔悲愤,刀锋般的目光扫向这些死气沉沉的牌位,再无半分恭顺。苏家门第清高,受众人敬仰,可内里却是个个冷酷狠毒,连自己的妻女都容不下。这些高高在上的“死人”当真是瞎了眼,白白受了她苏若这么多年的祭拜和侍奉,冥冥之中从不曾庇护过她们孤儿寡母。
苏若越想越气,抬手便将手中的抹布丢在了供桌上。忽然,她的眼神一顿,慢慢掀开抹布覆盖的一角,发现供桌上放着一方砚台。这砚台雕工细腻华丽,色如紫棠,壁侧刻有前朝书法圣手的铭文,竟是一方名贵的端石洛书砚。
苏家祠堂从来只供奉瓜果沉香,绝不会在供桌上摆放砚台。想来是昨日轮到苏承和祭拜祖宗,他许是在此处写了篇祭祖铭文,便随手将这方砚台丢在了供桌上。
这精美的端石洛书砚可是价值不菲呀,苏家果然是偏疼长房嫡孙,苏承和用着百十两纹银方能买到的端砚,随随便便就落在了祠堂里,而苏若却被几十两银子逼得无路可走。
苏若心念微动,四处看看,此时祠堂内一片寂静,除了她再无旁人。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,拿起端砚,快速塞进了衣袖之中。深吸一口气,稳住心神,转身便要走出祠堂。只是没走出几步,便踌躇着脚步停顿下来,苏若捏了捏袖中的端砚,只要她悄悄拿出苏府典当,便能到手少说一百两银子,即便日后苏承和找不见这砚台,苏家也会怀疑是下人手脚不干净,自会有倒霉的奴仆顶缸,万事与她无干。
如此一想,苏若又向门口走了两步,就在跨出祠堂大门之时,还是艰难地停了下来。她低头攥紧藏着端砚的衣袖,心中天人交战,终于脸上露出失望却如释重负的神色,还是转身回到供桌旁,慢慢将砚台拿了出来,放回原位。
若是今日她偷走端砚,固然能解燃眉之急,可令无辜下人蒙冤,终究心头难安。若是置之不顾,视旁人清白和性命如草芥,那与她那杀千刀的亲爹又有何不同。
苏若心里存着事,脚步沉重,空着手垂首走出祠堂,只想着还是去和外祖父商议,能否有其他法子酬些银钱。正走着,忽然听见身旁有人笑道:“苏二姑娘,一大清早做得好大事。”
苏若本就心虚,顿时被唬得三魂去了七魄,她脸色煞白,转头看向来人,竟是借住在家庙的举子柳暮江正笑吟吟地看着她。